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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零章 假釋

外頭,是一道灰冷的高牆。

冬日陽光穿透了鐵窗,可以合理判斷外面的天氣晴朗。然而黃遊聖卻常常懷疑窗外世界的真實性,在被囚禁了八年又六個多月之後,他漸漸遺忘了這裡是監獄,因為他清楚地認知且相信,外面的世界也早已遺忘了他。

早上七點,雲林第二監獄仁一舍第三房,同房室友「同學」們都還睡眼惺忪地倚靠著灰牆發楞,只有黃遊聖精神奕奕,拿著洗衣刷不停著刷洗著「小白」──他們五人共用的白瓷蹲式馬桶。

只見他一邊刷著,一邊低頭呵氣擦拭,仔細地像在清潔保養心愛的古董珍藏,整座「小白」有如全新般晶亮。這是他自發性的每日例行工作,不用任何人要求或催促,他總是會花上半個小時刷洗「小白」,即使今天已經是他服刑的最後一天。

「零八一二,今天還是這麼骨力?」監所管理員蔡瑋森站在鐵門外,從狹窄的監看孔露出微笑。

「當一天和尚,撞一天鐘。」黃遊聖也笑了,「我當一天人犯,就要幫小白洗一天澡。」

「唉唉,以後都沒人刷馬桶了要怎麼辦啊?」一旁的「同學」老許也搭上他們的話題,興嘆著黃遊聖今天就要出監的離別感傷。

黃遊聖向他隨意揮了揮手,逕自趴了下去,將臉貼近小白,用舊牙刷用力刷洗著,進行最後的細部清潔,只見他瞪大雙眼,不容許放過任何一點髒污,他不斷使力刷洗,讓右手前臂上的長條傷疤因為充血而顯得更加明顯。

「有必要刷成這樣嗎?」蔡瑋森搖搖頭,輕敲了下鐵門,「等等先收拾東西,準備要辦出監手續了。」

「當然有必要啊!」黃遊聖略微提高了一點音量,目光依舊專注在完美無瑕的「小白」身上,只見他用手細細撫擦過整座潔白瓷面,「好了!」

他輕輕親吻了一下「小白」,站起身來走近鐵門。

「黑白之間就是要清清楚楚,不能越線。」黃遊聖看著監視孔外的雙眼,沒有絲毫閃避,「蔡主管,你是邱令典教授的高徒,一定看過林山田老師的黑白書吧?」

明正大學法律研究所刑事法組出身的蔡瑋森,自然知道黃遊聖講的「黑白書」,是指已故台大法律系林山田教授經典的刑法總則教科書,「刑法通論」上下冊。封面呈上下兩色,上為白,下為黑,黑白分明,書的背面,林山田老師還寫了「白與黑」三個字,說明刑法的犯罪判斷必須黑白分明,是非清楚。
「好啦不要再抬槓了,快點我們要趕九點送你出去。」蔡瑋森總覺得黃遊聖侵犯性的注視令人不自在,也不想再和他多作牽扯,聳聳肩離開了監視孔的視線範圍。


事實上,從蔡瑋森一年多前因職務調動,管理區域包含了仁一舍第三房開始,黃遊聖總是會藉機找他攀談,一般受刑人親近、討好管理員,有人是為了尋求監所管理方面的通融;有人是認同管理員的為人與管理方式,真心想結識這位朋友;有人則是為了可以「狐假虎威」,假借管理員的名義遊走在潛藏的地下秩序──但黃遊聖顯然和他們通通不同。

在蔡瑋森擔任監所管理員的五、六年間,或者他所聽聞的監所管理實務經驗裡,從來沒見過黃遊聖這種樣子的受刑人。

他還清楚記得,黃遊聖知道他是刑法組碩士後,第一個問他的問題,是關於刑法上「容許構成要件錯誤」與「容許錯誤」的辯證,從黃遊聖提問過程所呈現出的思考脈絡,蔡瑋森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研究所時代的分組討論課程,黃遊聖提出的質疑是多麼犀利、直指核心而讓他無法招架。

蔡瑋森後來才從其他學長口中知道,黃遊聖已經自學法律好多年了,尤其關注刑事法領域,他微薄的勞作金都用來買了一本本的教科書,一本本教科書上面滿是鉛筆塗抹劃記的痕跡,不知道他翻閱了多少次才能讓書頁的紙張變得如此蓬鬆,每本書都呈現出主觀嫻熟的客觀狀態。

而當黃遊聖知道了蔡瑋森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,就是知名的廢除死刑支持者、嘉義明正大學的邱令典教授後,更是每次看到蔡瑋森就緊追著他問問題,問題面向也更加偏向了死刑存廢的議題。

「我們都知道,死刑是一種法律效果,」黃遊聖稍微頓了頓,「但你認為死刑的存廢,只是一種法律問題嗎?」

傍晚在監獄運動場的放風時間,黃遊聖向蔡瑋森提出了這個問題。

蔡瑋森瞇了瞇眼,眼前這個理著平頭、穿著白色脫線汗衫、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受刑人,竟然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在法學院,難熬的碩士論文口試中,那張長桌對面三位西裝筆挺的口試委員。

蔡瑋森忘了自己是用什麼話語搪塞過這個問題,一如他也早已想不起來自己碩士論文曾經探討過的議題爭點,但他還記得,出於好奇心,他查找了黃遊聖的相關資料,包含當時判處他十三年二月有期徒刑確定的判決書。

黃遊聖犯殺人罪,處有期徒刑拾參年貳月。」判決主文如此記載,也總括描述了黃遊聖其後在監獄的每一天,再簡約直白不過了。

「十八歲啊……」蔡瑋森看著判決書喃喃,合議庭法官在判決書寫下,黃遊聖當天在熱炒店與友人慶祝十八歲生日,一群人酒後與鄰桌起了口角,黃遊聖持酒瓶砸向被害人的腦袋,甚至兩人倒地扭打時,黃遊聖還持酒瓶碎片多次刺進被害人的胸口,導致被害人因失血性休克不治死亡。

蔡瑋森那時候才明瞭,原來當時還未成年的黃遊聖曾經站上審理庭,站在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條第一項殺人罪,站在「十年以上有期徒刑」、「無期徒刑」及「死刑」的選擇之前。

難怪「死刑」對於他來說,遠遠不只是一種法律效果,而是曾緊緊掐住他咽喉的窒息雙手。

黃遊聖脫去了橘色的受刑人衣服,換上便服──那是他二十出頭歲帶進雲二監的衣服,八年多過去了,他穿起來還算合身,只是衣物堅硬的老舊纖維提醒著已經逝去無返的光陰。

「許大哥,這些東西看你有沒有需要的,自己拿去,免客氣。」黃遊聖將一個大麻布袋遞給室友老許,裡頭裝滿了牙杯、牙膏、拖鞋、沐浴乳、洗髮精、衛生紙、毛巾、碗筷等等日用品。

「免啦!這又沒有什麼好料的,連包長壽都無。」老許嘴巴抱怨,臉上卻是帶著笑容,「你自己帶出去用啦!剛出去總是辛苦。」

老許知道黃遊聖平日總是省吃儉用,下工廠辛勞工作的微薄(或者有人稱之為「剝削」)勞作金,他都攢下來買了一本本法律教科書,就連內衣褲穿到破爛都捨不得買新的。當「同學」們在牢房裡吃零食、喝汽水閒聊時,他總是一個人安靜地蜷縮在牆角,津津有味啃著厚重的書本。五十多歲、因為背信罪入監的老許,他大半輩子認識了很多人,也看過了很多事,他一眼就知道黃遊聖不屬於這裡,這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誤會──雖然一年多的相處下來,他也漸漸不確定黃遊聖適不適合外面的世界。

黃遊聖沒有回應,僅微笑拍了拍老許的肩膀,逕自留下了大麻布袋,感謝他在監獄裡的好朋友。他自己只帶走一個黑色大背包,從包包側邊破爛的洞口可以看見,裡頭裝了數十本的法律教科書。他當時有如赤身裸體地空手進來,如今卻是收穫滿載、沉甸甸地離去。

「有機會出去找你!」在黃遊聖踏出舍房鐵門前,老許喊了聲。

「一定。」黃遊聖點頭,用前臂傷痕的右手輕拍了左胸口。

雖然他們並沒有彼此的聯絡方式,他們也都知道這只是社交性質的客套,但在這種地方,這樣的關心就已經非常足夠。

仁舍辦公室,單調呆板的日光燈管映照著各式各樣慘白的文件,蔡瑋森將最後一份確認書交給黃遊聖簽名。

「恭喜假釋『退伍』啊!好好做人,不要再進來了。」蔡瑋森微笑,打從心底的祝褔。

「蔡主,謝謝!」黃遊聖點頭答謝,接過了蔡瑋森交付的大牛皮紙袋,裡頭裝的文件記載了關於他生命當中的三千一百一十三天,以及他每天用勞力換取的剩餘報酬,一萬兩千一百零一元,大致完整地將他這段人生剖下,有條不紊地收納其中。

「蔡主!」黃遊聖起身離開辦公室前,像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,「我們這裡頭是黑的,外面是白的嗎?」

蔡瑋森皺眉,他總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黃遊聖這種又無厘頭、又哲學的疑問,或者可以說是逼問。

「你知道抓一把土丟進海裡,會變成什麼嗎?」黃遊聖繼續離開辦公室的動作,或許他的提問根本就不打算獲得答案。

蔡瑋森站在辦公室門口,看著其他同仁帶著黃遊聖離開二監。

「會比粉身碎骨還要慘,連一點點骨頭都不剩了!哈哈哈!」黃遊聖大聲笑了,他回頭看蔡瑋森最後一眼的眼神竟是如此尖銳。

那股銳利,讓蔡瑋森不禁想起了判決書上,在十幾年前,重擊刺進被害人胸口的酒瓶玻璃碎片。

黃遊聖已經走了出去,從這座深不見底的水泥黑洞。

二監門外,是一片開闊的鄉間荒涼,沒有任何人在等黃遊聖,甚至連一台計程車都沒有。

從小單親的黃遊聖,在他入監的前幾年,爸爸偶爾會來探望他,更偶爾才會匯給他幾百元的生活費,但黃遊聖並不責怪他,酗酒成性、窮困潦倒的爸爸能為了他省下一點酒錢,還能保持清醒來看他,他就已經非常意外。雖然後來已經好多年沒再看到爸爸,最後的消息是他又失業了,或許他現在也在某座監獄服刑吧?無妨,畢竟黃遊聖離開監獄,本來也就不打算回去他在更多年前,早已離開的「家」。

揹著沉重背包的黃遊聖,獨自徒步走了好一陣子,他在一間路口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包七星中淡,一個打火機,吃完陌生的微波食品,裝在紙袋裡的錢少了一些,然後他繼續徒步前行。

他有目的,卻沒有目的地。他徒步,換了幾台公車,又徒步,換了一台偶然經過的計程車,最後獨自走著山路向上,天色逐漸轉黑。

他在山路旁找了一處無人空地,終於站上漆黑的山頭,遠眺著下方不知道是雲林還是嘉義的城市燈火。

他點了一支菸,想起在獄中老許接濟他的每一根長壽。

他卸下背包,將包裡的法律教科書一本本倒落在地,凌亂的書堆中,半開半掩著滿布鉛筆線條的幾千張書頁。

他拿起了其中一本,刻意地選擇了那本黑白書,用打火機將背面的左上角點燃,橘紅火焰慢慢侵吞了「白與黑」三個字,再緩緩延燒到白與黑的分界,成為一團不復辨識的火種。

於是成堆的法律教科書一同焚燒起來,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,在冬夜裡,他同時感到寒冷與溫暖。

書裡頭的文句彷彿都融進了他的心裡,在那扇鐵窗內的多少年,他緊緊摸索著那些文字,像是墜入新世界的深谷中,他唯一能夠拉住自己的繩索。

如今他抽著菸,看著熊熊焰火。

他今年要三十歲了,三十而立,他正站立在這片焚燒法律的山頭。

這天是二0二三年一月十七日,台灣國民法官法施行的第一年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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